第115章 坍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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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吴涛和钱浩脱下无菌服,满头大汗从监护室里出来,紧绷的神经算是勉强可以松懈片刻。

     俞锐对吴涛有恩,钱浩又何尝不是。

     因为大巴司机的事,吴涛当初被俞锐罚到急诊,本以为俞锐彻底放弃了他,谁想到刘岑走后,俞锐不仅把他调回来,还开始手把手带他。

     钱浩以前也差不多,他刚来神外的时候,有一次因为弄错医嘱,差点害了一位病人,好在俞锐发现及时,那人才被救了回来。

     他俩都一样,从进神外起就跟着俞锐做事,眼看俞锐此时躺在监护室里,俩人谁心里都不好过。

     夜晚情绪好像总是会被放大,尤其经历一场紧急抢救,钱浩心里堵得慌,从贩卖机上买了两罐可乐,跟吴涛一起站在走廊窗户洞前吹风。

     聊及俞锐的情况,他俩表情都不太好,都挺沉的。

     过去这么久了,俞锐依旧昏迷,他们心里都有数,再这么躺下去,器官衰竭只是早晚的事,一旦上了ECOMO,基本就算是没救了。

     汽水喝到一半,钱浩忽然说: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俞哥真到了那一天,你说放哥真会按照俞哥的意思办吗?” 吴涛动作一顿:“也许,会吧...” 窗外是宁谧的夜色,城市高楼霓虹闪动,吴涛看着远处,放下手里的易拉罐,叹息着又道:“毕竟预嘱是俞哥本人的意思,还做过公证,放哥就算再怎么不忍,应该也会尊重俞哥的想法。

    ” 他俩站的位置距离电梯间不足三米,以至于这两句话不偏不倚,正好落进身后三人的耳朵。

     “什么预嘱?”顾翌安拐出电梯间,停在原地。

     吴涛和钱浩闻言转过身,先后叫了声“放哥”和“顾教授”。

     顾翌安没应,长腿大迈,走到他们面前,眼睛直直盯着吴涛问:“你们刚说的什么?预嘱?谁的预嘱?俞锐的?” 吴涛动了动嘴,视线犹疑着,看眼顾翌安,又越过顾翌安和刚走出电梯间的陈放对上,于是更加没敢出声。

     顾翌安感觉不对,转头向身后。

     陈放比划的动作瞬间僵住,脸色不仅尴尬,还很难看。

     徐暮不知内情,此时也和顾翌安一起,不明所以地看向陈放。

     但很显然,光从他的表情里,顾翌安和徐暮就已经读出答案。

     “俞锐立过生前预嘱?”顾翌安再次走回来。

     “师弟...是立过,”陈放犹豫半晌后承认,很快又道,“不过你也知道,这东西在国内并没有合法化,你也不用太当回事。

    ” 他越说声音越小,甚至不敢看顾翌安。

     正如吴涛所说,生前预嘱虽然没有合法化,但这份预嘱是俞锐本人的真实意思表示,还在律师的见证下做过公证。

     何况,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是否具备法律效力。

     而在于,假如事到临头,家属会不会愿不愿意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思执行,院方又是否甘愿顶着外界压力,为患者据理力争罢了。

     “给我!”顾翌安冲陈放摊开手。

     陈放避开顾翌安视线,明知故问道:“什么?” “我说,”顾翌安眉目冷硬,语气也沉到了极限,“把俞锐那份生前预嘱给我。

    ” “这...”陈放犹豫不定,表情也极度不愿意。

     最后连徐暮都忍不住追问:“师弟在预嘱里究竟交待了些什么?” 陈放皱着眉,深深地看眼徐暮,也看眼顾翌安。

     沉默半晌,他长叹一口气,神色复杂地望向顾翌安道:“翌安,不是我不肯给你看,而是我怕你看了会受不住...” 八院生前预嘱的推广起步于神外,也起步于俞锐。

    同时,八院第一份生前预嘱,也是出自俞锐之手。

     当初为了鼓动大家参与进来,俞锐在一次科室会议上亲自立下这份预嘱,不仅立了,还特意找来律师做公证。

    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,科里上上下下,所有人都知道。

     顾翌安坚持要看,陈放最后没办法,只能将那份预嘱从办公室里翻出来,交到顾翌安的手上。

     和见过的所有预嘱内容差不多。

     俞锐选择在生命末期,在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下,要求主治医生放弃电除颤,放弃气管切开,也放弃使用体外循环呼吸机。

     简而言之,放弃对他使用各项无意义的生命支持治疗。

     为了增强预嘱的法律效力,律师一般都会录制相应的视频,顾翌安从陈放那里一起把俞锐的签署录像一并要了过来。

     视频里,俞锐清晰地诵读了他每一项要求,并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时,由主管医生直接参照预嘱内容执行,无需再征求家属意见。

     顾翌安看着镜头前俞锐坚定且明亮的目光,脑海中蓦然想起那次,俞锐跟他讨论生前预嘱的时候说—— “如果有那么一天,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,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,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去签放弃治疗同意书...” 握着手机的双手颤抖不停,顾翌安狠狠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 原来不止是说说。

     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,俞锐就想好了一切,做出了决定。

     “等等——”视频里,俞锐坐在办公桌背后,忽然叫住律师。

     顾翌安闻言猛地将眼睛再度睁开,陈放急忙伸手过去想要拿回手机,顾翌安理都没理,径直将他胳膊推开。

     视频录像还没关,律师放下手提包,再度走回去问:“俞主任还有什么事吗?” 俞锐坐在办公椅上,犹豫了两秒,而后拉开抽屉,再次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对方面前。

     律师狐疑着拿起来,不足两秒后,他惊讶地抬起头:“这是俞主任你立的遗嘱?” “没错,”镜头在俩人侧面,俞锐双手抵着下巴,视线微垂,“如果,真有那么一天,我想这份文件应该也会用得上。

    ” “你想把遗体捐献给医大?”律师翻动着手里的资料。

     俞锐应了声:“嗯。

    ” 可翻到后面,律师再度露出诧异的表情:“骨灰的处理方式...这,您确定吗?” “确定。

    ”俞锐看向对方,坚定道。

     “行,那我一起帮你完成公证手续。

    ” 律师于是将文件一起收进手提包,关掉视频前,他没忍住又问了一句:“不过,我有些好奇,您为什么...额,要这么做?” 俞锐没出声,反而垂下眼,静默了许久。

     “抱歉——” 就在律师为自己的唐突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,俞锐忽然开口:“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” 他再次抬眸,转动办公椅,正面看向镜头,深色眸子里恰好映着窗外倾洒进来的浅淡余晖。

     眼底微动,像是装载着无数厚重而负责的情绪,他目光灼灼,深深地看眼手机这头的顾翌安,而后道出一句—— “因为,我答应了一个人,要给他一辈子。

    ” 空气霎时凝固。

     下一秒,手机从掌心滑落,‘砰’地一声,摔落到地上。

     顾翌安僵直着身子,逐渐转身,看向陈放:“那份遗嘱呢,在哪儿?” “给我,”陈放还没出声,顾翌安再次伸手,嗓音沙哑到极限,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乞求,“把那份遗嘱也一起给我。

    ” 陈放瞬间红了眼。

    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给了。

     不是不愿意给,以前他知道的时候,甚至想过扫描一份发给顾翌安,可此一时非彼一时,现在时机不对。

     何况比起生前预嘱,陈放更怕顾翌安知道的,就是这份遗嘱。

     预嘱都看过了,徐暮实在不懂陈放在纠结什么:“写什么了?遗体捐献?骨灰怎么了,跟钟老一样,师弟也想葬到医大杏林去吗?” “不是。

    ”陈放缓慢摇头。

     “不是什么?”徐暮追问。

     陈放深吸几口气。

     沉默半天,三人相互僵持着,可事到如今,到底避无可避,陈放最终沉下肩,再次走回办公桌背后,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那份文件。

     顾翌安大步上前,立刻夺到手里。

     双目十行,疾速往下,看清上面的内容后,顾翌安脑子霎时嗡然一片,什么都没有了,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。

     “不是杏林,是海棠树...”陈放低声叹息道。

     不是想要葬在医大杏林,而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,俞锐跟他说,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。

     这也正是为什么陈放不敢把这份文件交给顾翌安的原因。

     此时不管是他,还是徐暮,眼见顾翌安死死攥着那页纸,五指用力,将纸页捏进手心。

     然后呆滞着,长久地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 好像只在瞬间,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,只剩一具空壳。

     不知过了多久,顾翌安转过身,垂着胳膊,走出办公室。

     身后的两人赶紧跟上去。

     深夜走廊寂寂无声,顾翌安撑着墙面扶手,像是一位瞬间病入膏肓的老人,毫无生气,只是一步步地,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。

     他想起送别钟老的时候,俞锐半开玩笑地跟他说,真要是有那一天,就算遗体捐献,剩下的他也会留给他,不会让他一个人。

     他还想起20岁生日的时候,俞锐在电话里帮他许愿,说是要跟他好一辈子。

     俞锐还跟他说,他许的愿,就一定会帮他实现。

     他还记得分手的时候,他猩红着眼睛,字字泣血地追问俞锐,问他那些说过的话还记得吗? 说过的一辈子还算数吗? 顾翌安一直以为,俞锐早就忘了。

     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太过年轻,年轻到一辈子太重了,单薄的三个字根本就拖不住份量如此沉重的承诺。

    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,原来,俞锐从不曾忘记... 一分一秒都不曾! 他甚至在遗嘱里跟顾翌安说—— “我想陪你很久很久,哪怕相隔万里,哪怕你再也看不见... 我欠你一辈子,也欠你那一句,我爱你。

     翌哥,倘若我的一生注定短暂,那就让我的灵魂,跟那三棵盛开的海棠花一起,陪伴你,守护你,算是兑现我当年许下的承诺,可以吗?” 无论是当年,还是现在。

     他和俞锐都不曾说过喜欢,说过爱。

     顾翌安何曾想过,他第一次听到俞锐那句我爱你,竟会是在俞锐的遗嘱里,会是在俞锐跟他告别的三句话中。

     沿着走廊没几步,顾翌安忽然跌坐在地,深深地蹲下身。

     陈放和徐暮停在身后。

     陈放急切地想要向前,徐暮却伸手拦了他一把,拉着他停在原地,就这么远远地看着。

     看着顾翌安把头埋进双膝之间,紧紧抱着自己的腿,肩背不停地颤抖,将所有的哭喊闷进心里,任由眼尾的泪晕湿臂弯的白大褂。

     从出事到现在,顾翌安一直都绷着,他冷静地抢救,给俞锐做手术,护送俞锐回北城,甚至熬过二次手术,熬过俞锐一次次惊险的抢救。

     这么久,这么难的事,他都熬过来了,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没泄露出恐惧或不安,丁点都没有。

     可他不是不慌,不是不害怕。

     只是顾翌安从未想过俞锐会醒不过来。

     他一直深信俞锐会没事,不是因为他真的冷静自持,真的对自己的医术多么自信。

     而是因为他笃定俞锐不会让他输,不会留他独自一个人... 直到此时—— 直到这两份文件拿在手上的这一刻—— 顾翌安看着俞锐写下的话,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俞锐渐渐松开他的手,渐渐转过身,只留给他越来越远的背影。

     顷刻间,顾翌安原本固如城墙的信念,尽数崩塌,轰然一片。

     他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生生地挖出来,狠狠摔到地上,不断被人来回地碾压,踩碎。

     没人见过这样的顾翌安。

     在所有人眼里,他就像是没什么情绪,永远理智,永远沉稳,无论发生天大的事,他都能撑住,不会激动,不会哭,更不会崩溃。

     连徐暮和陈放都不曾想象过,有一天他们会看到这样的顾翌安。

     仅仅几页纸,俞锐便将顾翌安彻底击垮,击得粉碎。

    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,他泄尽全身力气,埋头低声痛哭,痛到麻木,也痛到无法呼吸。

     甚至到最后连一丝感觉都没有了,眼前只剩下黑暗。

     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坍塌下去,他什么都抓不着,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,往下坠,最终落入一片虚无的深渊.... 作者有话要说: 最后一刀讲完了,剩下三章收尾~ ps:写白海棠,写生前预嘱,铺垫的也是今天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