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
关灯
    些衣服和裤子,零零散散地都穿坏了,现在身上这套裤子两个膝盖都磨破了、衣服一绺一绺地露出里面突出的骨头,造型特别拉风。

    媳妇给他织的毛衣还在,被他用一个塑料袋包好背在背上,晚上用来做枕头。

    他杂乱的长发里已经长出丝丝白发,胡子已经不再拉渣只是卷曲地在下颌揉作一团,跟洗衣粉泡沫似地悬在半空,随他走路的节奏一晃一晃地。

    雨,是由远及近地下过来的,细雨如织,像一张大网将整个天地都网进去般,此后慢慢变大,一颗颗砸在山间的树叶上,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。

     他早已湿透,一双手把毛衣紧紧捂在胸口,沿着河畔的一条小泥道走动,东张西望,在找避雨的地方。

    山峦如削,河流若奔,雷声隐隐,伴着密雨打春叶。

    眼前是一条瀑布,似白练悬空挂落,又似杨花点点飘下九天,潇潇洒洒,拍击在瀑底乱石上,碎了珍珠、湿了人心。

    瀑布下边不远处有座小竹亭,在暴雨声与瀑布声中缥缈的俯视着下面滚滚洪流。

     竹亭里早已坐着两和尚,一老一少,雪白的僧衣湿了一部分。

    两人在吃馒头,见他走进来也不吭声,独个儿找了个位置坐下,只眼巴巴地把他们手里的馒头盯得发狠。

    小和尚握着个馒头走近来,他忙说:“今天施主不施。

    ”“师傅让给你的。

    ”小和尚一笑。

     把手里的馒头吃完,他又眼巴巴地盯着老和尚手里的馒头看。

    老和尚摇头一笑:“给。

    ”见他把馒头吃完又看过来,穿得破破烂烂再加上一头凌乱的头发,不禁心头一动: “你可曾看破?” “我为何要看破?”他反问,丝毫不把刚才送馒头的恩情换作面子报答。

    “我已一无所有,早已不在红尘,为何要看破,” 老和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,有这么不给面子的麽?他继续不给面子:“所谓看破不过说的跳脱红尘外,老和尚这般执相,看样子,你还得再出一次家、再剃一次光头才能出这红尘。

    ” 小和尚眼睛里都快冒出星星来了,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和他师傅顶嘴,像看英雄一样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老和尚怨他不给面子、嫌他又臭又脏,理了理衣服,独自抱着小包袱跑亭子对面坐着看雨、听雨以及呼吸新鲜空气。

     “老和尚你怎么看我?”他问,想知道和尚的真实想法。

     老和尚皱皱眉,很不情愿:“不过皮囊,有什么好看的。

    ” “所谓相由心生,对一个人的喜爱憎恶,在一件事物上所寄托的悲、欢、喜、舍皆是相,老和尚你不但执于人相,也执于物相。

    ”他很平静,仿佛在述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。

     “昔日法眼文益禅师说梦幻空华,一切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不过虚妄,终归空寂,所谓的执相也不过是暂时的。

    ”老和尚服软。

     “梦幻空华?你真是这么想的么?”他诧异,感觉遇到高人。

    “不是、不是。

    ”老和尚忙说。

     “梦幻空华未必不是相,未必不是禅师眼里心中相,文益禅师也算着相。

    ”他反驳。

    惊得老和尚一身冷汗,怕他再说下去,一阵风袭来,老和尚打了个冷颤,忙抱着小包袱跑过来挨着小和尚坐,只是和他隔得还是远。

     “为什么要修佛。

    ”老和尚问。

    他把鞋脱下来,从里面抖出一粒砂子。

     “当一粒砂子钻进鞋里,我们能感觉得到,但若这砂子有巨石般大,我们踩在上面还能感觉到它硌脚吗;所以小错误我们能察觉,能感觉到是错误,但若我们所处的立场、所在的环境本来就是一个大错误呢,我们还能感觉到错误的存在麽;所以要找一块不硌脚的土地,才能超脱是非对错;很多东西,往往需要放远了距离才能看得清的……所以,你修佛,为的就是找一块平整的立场来超脱是非对错。

    ” 俩人达成共识,不再聊这些神经病的问题。

    聊聊家常,聊聊七大姑八大姨、谁家谁家又生小孩、谁家谁家的小猪罗又跑丢了之类。

    两人几乎无话不谈,他本是个少话的人,今天却突然这麽多,这令他感觉特别扭。

    和老和尚说其媳妇的事儿,老和尚表示很惋惜。

     “多好的人呐!”老和尚赞叹,同时劝他,“不要难过,还有下辈子,还有来生,今生相负、来生补上。

    ” “我不待来生!” 一句话又把老和尚给噎着了,却不想被小和尚似懂非懂、添油加醋的又噎一下,“是了,是了,佛说活在当下,明日尚不可待,何况来生。

    ”老和尚白了小和尚一眼。

     终于,雨住了。

    临别,老和尚问:“你要去哪?” “不可说。

    ” “是了、是了,佛曰不可说。

    ”老和尚若有所悟,但马上又被噎住了。